▲于祥/摄
友人春颜,少小离家,在京都廿年有余,近日在我写苏州夏天的文后留言道,“记得爷爷 听的是《珍珠塔》,奶奶 在月白衣衫上别两朵白兰花。自从到了北方,很少听到这咿咿呀呀的唱腔,也见不到香是香得来的白兰花……眼泪忍不住流下来。”
不在枝头在担头
作者:吴迈
原载于《原味姑苏,柳含烟》我仿佛看到奶奶衣襟上别着的白兰花,“花意犹低白玉颜”,含苞未放,馨香氤氲。于是,暑气不知不觉被忘记了一半。是的,白兰花,这是她的奶奶、也是我的奶奶,和多少苏州奶奶们终其一生的偏爱啊!
如果说桂花是苏州的城市香水,那么闻香识得的,不过是她的气质与品位;真的谙熟这座城市内在的心性,恐怕还得再贴她近一点。在深巷,在竹篮;在衣襟、在发髻,在混合着体香的手绢里,几朵白兰,几缕清芬,那才是。
在我的记忆里,没有比白兰花更适合比喻苏州女人了。月白色细细长长的花瓣,勾勒出极好看的弧线,应是十分曼妙的身姿,却不张扬,只低调隐在绿叶丛中。未盛开时,她羞涩玲珑,粉妆玉琢,及到怒放,又如青衣旦角的兰花指,娇媚动人。这原就是苏州的韵致,无怪乎百年前从南洋引入,却合了江南的脾性,深深浸润在了苏州这片风雅的土地上。
白兰花在苏州的故乡当属虎丘。
虎丘长青一带,原有个“三花村”,三花村盛产“三花”——白兰花、茉莉花和玳玳花。每年春夏,虎丘的农妇摘了鲜花便进城来卖。她们把娇嫩的白兰、茉莉放在小竹篮里,用浸湿的毛巾覆上,走街串巷唤卖着,渐渐的,白兰花的唤卖声竟形成了独特的曲调,从此苏州静谧的街巷被一朵朵小小的白兰花唤醒。
“栀子花……白兰花……”
“何处来行有脚春?一声声唤最圆匀。”唤卖是旧时苏州货郎的一门声音艺术。
我小时候的苏州,大街小巷的唤卖声不绝于耳。最滥的是“破布头换长生果”之类,这对孩子来说操作性不强,便没甚兴趣。还有怪腔怪调的穿棕垫的唤卖:“坏个棕绷修作,坏个藤绷修作”,竟在午后的街巷有着神奇的催眠作用。最没劲的要算修理饭锅的唤卖了:“坏锅子修作”,每次家里烧坏锅底的大小锅子都会找这些人来补,或者换锅底。
而最让小孩子兴奋的要数卖腌金花菜的声音:“阿要腌金花菜”。这时,如果身边正好有一分两分钱,赶紧奔出去换一包饱口福。凡此种种唤卖,让一个城市充满烟火气的底色里跳跃起更多的小火苗,在滋啦啦喧腾的市井生活中,多一抹热闹的沧桑。
苏州文人周瘦鹃在《卖花声》一文中写道,“市声种种不一,而以卖花声最为动听。”的确,白兰花的唤卖声是独特的,没有经年岁月的沧桑,只有熨帖着吴侬软语的清新悠扬,究竟是花香成全了声音,还是声音讨好了花香呢?
上世纪七十年代,苏州的大街小巷还没有鲜花店。应该是消费力的问题,并非人们不爱鲜花。
记得外婆家天井里养了不少花草,靠墙砌的一个花坛虽然不大,但一株栀子长得繁茂硕美,正应了“雨中芭蕉栀子肥”的诗境。但是,栀子花花型有点大,不适合别在衣襟上,只适合插在发髻,所以,虽然苏州的卖花调里有她,但今天卖花的篮子里,栀子花却很少出现。
与白兰花一道历久弥新的,唯有茉莉。茉莉花小,串成手镯,不失为流传至今的一种时尚。记得外婆家窗台上也时常有盆栽的茉莉,一开窗,扑面而来的馥郁瞬间就把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填满。
母亲爱花,爱白兰也爱含笑。当年她的工作单位时常有外事接待,所以院子里绿植种了不少。母亲 的是靠近窗口的两株,一株白兰,一株含笑(别名香蕉花)。
含笑(香蕉花)
白兰花初摘时花瓣白如凝脂,母亲用缝衣针穿上白色的棉纱线穿过白兰花翠绿的花柄,将孪生姐妹样的两朵结在一起,再把棉纱线圈套在衣襟的纽扣上。我喜欢这样子的白兰花,似乎比现在细铁丝穿起来的更温文一些。
一日下来,白兰花花瓣的尖尖上难免有些干枯。临睡时,母亲嘱我小心地将花从纽扣上取下,将手绢用水浸湿了,把白兰花包起来,放在枕边凉席上。俄而,睡意袭来,我很快在隐隐的微香中入梦。第二天起床后打开半干的手绢,白兰花瓣尖上的深红色似乎加大了些,但并不影响美观,更不影响芬芳,还可以重新戴在衣襟。
如今的夏天晚上习惯开着空调睡觉,凉席也束之高阁了。空调房里空气干燥,湿手绢也不管用。我试过几次,过夜的白兰花很少能再保持如初。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。就好像现在,苏州的大街小巷虽然还有一些阿姨大妈在路边叫卖白兰花,但已经没有人会唱卖花的调调了。甚至她们中的大多数,根本不会讲苏州话。
据说,虎丘三花村数年前拆迁后,苏州本地其实已没有大规模种植白兰花的基地了。阿姨大妈们叫卖的白兰花都是从外地批发来的。尽管如此,每每看见在车流中举着白兰花敲我窗子的阿姨大妈,我仍旧会忍不住摇下车窗来买上一串,挂在车里。似乎那一路的芬芳,是心灵 的治愈。
母亲喜欢的含笑花,我曾经在家中院子里种下过一棵。开花的时候,母亲已经病了,认不出身边的很多人。我把含笑花摘下给她,她闻一闻就笑了,说,“阿是香蕉花?”我惊喜地连忙点头。原来,记忆的碎片里,总有一些是一直在的。洗衣服的时候,我发现,母亲用手绢把我给她摘的香蕉花都包了起来,藏在了衣服口袋里。
▲于祥/摄其实我们怀念一些事,想念一些人,常常只是在不经意间。如同我们念念不忘白兰花的香,可能恰好在巷陌的余晖里,可能满头大汗,可能一地鸡毛,忽然就遇见挎着竹篮的卖花人,掀开湿毛巾,用糥糥的苏州话问一句:“阿要白兰花?”
“怜他齿颊生香处,不在枝头在担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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