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花事·陌上花开(上)
—作者:王旭烽—
少年时读诗,喜欢“红雨随心翻作浪”一句,潇洒的美丽。当时孤陋,不知“红雨”典出何处,后来倒是在汤显祖的《牡丹亭·惊梦》中找到一处,花神上场曰:
蘸客伤心红雨下,勾心悬梦彩云边。
原来红雨是才子佳人浓情蜜意时被兀然惊动的纷纷落花。
这样想来,落花纷纷之日,便是美丽事物登峰造极之时,又是美轮美奂之后下降的开始。红雨闪碎,伤春如斯,在失去的过程中,不断回现又消失。这样明明灭灭,飘逸着永恒与瞬间叹息的红雨,便也就下得重重叠叠了。
知道好花是不常开的,开时便万分珍惜。对花的珍惜,本质是欣赏。一千年前,吴越王钱镠的妃子回家探亲去了,这贩私盐出身的武夫国王,锦书一封对爱妃说:“田野上的花儿都开了,你细细欣赏,迟一点回来吧。”一言既出,竟为千古佳话。樵夫牧童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道:陌上花开蝴蝶飞,皇帝老子想嬉戏……一唱就那么唱了一千年。
陌上花开岂止是皇帝嬉戏,杭州人赏花,可谓风流悠久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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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月十五,从前一直是杭州人的花朝节。这个节日的来历,倒真的是有些不明了。大概就因为“花朝月夕”为一句俗语,二、八两月又为春与秋之中,八月半既然给了秋天的月圆,那二月半自然就得给了春天的花朝了。
那一天,宋代有花间扑蝶的民间游戏,后来是没有了。但明清时,二月香市,倾城仕女皆往寺院,据说就是它的遗俗,可见杭人围绕花所作的生命表现种种,是很丰富的。陆游有“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”之说。那条深巷,即今日杭城孩儿巷。的确深长,巷口尚有碑记之,惜杏花女无存。
花朝时节,杭州马塍的园丁可就忙坏乐坏了。他们竞相挑着花担子上街叫卖,那声音,跟唱歌似的,好听着呢。有个叫*澄的人,专门作了一首《卖花声》的词曰:
人过天街,晓色担头红紫,满筠筐、浮花浪蕊。
画楼睡醒,正眼横秋水。听新腔、一声催起。
吟红叫白,报道蜂儿知未?隔东西,余音软美。
迎门争买,早斜簪云髻,助春娇、粉香帘底。
要说当时的杭州,什么样的花 ,大概要推桂花与荷了。柳永为什么要写“三秋桂子十里荷花”呢,据说金主完颜亮就是读了柳永的诗才动了“立马吴山”之念的。有人不念朝廷腐败,倒怨起桂荷来,写诗说:“谁把杭州曲子讴?荷花十里桂三秋。哪知卉木无情物,牵动长江万里愁。”
有个叫罗经纶的不同意这种看法,说:“荷花艳,桂花香,只是为了装点湖山更加美丽。可恨那些士大夫,竟因此而流连歌舞,忘了中原,那不是花的罪过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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杭人还是喜欢花的,便有花神庙。
这个花神庙,又叫湖山神庙,就在今日苏堤的跨虹桥西面。年,我们浙江的总督李卫,在他所撰的《湖山神庙记》中,倒是对杭州的花市作了一番形容:
西湖自正月至十二月,无月不花,无时不盛。土性固宜果木,而余连年来又加意培植。环湖远近三十里,高下曲折,红紫相间,一望几无隙也……因为屋数楹,中设湖山正神,旁列十二月花神,而加以闰月。各就其月之花,表之冠裳,以为之识。
人家看了那泥塑的湖山正神,哑然失笑,那不是李卫自己的像吗?那十二花神,不用说,便是他的妻妾了,那可真是叫“借花造佛”了。虽俗,却也不是恶俗,给西湖花事平添一点轶事罢了。
如今,那花神庙也荡然了。
花朝花神俱往矣,然西湖花事依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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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,花太多了,是乱花渐欲迷人眼。一般人多去苏白二堤观桃花。还有个地方叫花圃,那也是个乱花云集的地方。这样的赏花,真正是走马观花了。
极早的春,路过灵峰,见红梅绿梅,蜡梅*白,彩云满谷,灿若星辰。“去看星辰花吧。”我说。人们却答:“星辰花是什么?”
便错过了,不日便绿荫满枝。
接着,是那重瓣茶花浓红坠地的时节。落花惊动心绪,使人生杜丽娘的感慨——良辰美景奈何天,伤心乐事谁家院……
亦有心旷神怡之时,手握唐诗一卷,去湖畔踏春。*昏时分,寂无一人,有白玉兰大瓣徐下,无声落于脚跟。冥冥间,疑有仙人至。此时读王维《辛夷坞》,一派高逸:
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,
涧户无一人,纷纷开且落。
想那白衣秀士,独对红萼,一年花期,纷纷扬扬,就此了结。人花的两两相忘,造物的玄妙,时光的神秘,万千情怀,尽在其中了。
(作者: 作家,曾获茅盾文学奖)
作者简介
作者:王旭烽,女,国家一级作家,生于浙江平湖,祖籍江苏徐州。年毕业于杭州大学(年并入浙江大学)历史系,曾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工作,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。其代表作品《茶人三部曲》获年度国家"五个一工程"奖、国家八五计划 长篇小说奖、第五届茅盾文学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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