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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充和的字
对于我而言,她的存在是个参照,参照出我的单薄、虚妄和贫乏。
因为她,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个乡下野丫头,连小家碧玉都称不上。至今,近二十年过去,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她,见到她笔墨的震动。
那是在成都,在杜甫草堂,是我第一次借学习之名游山玩水,意兴扬扬,非常得意。参观完,随着众人踱出草堂,信步来到景区门口的书屋,一眼就见到她,确切地说,是见到她的字,笔笔端凝,字字生姿。我倒抽一口气,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笔娟秀高雅的小楷,我突然清醒,知道自己少见识。
一个人的心要有多静,才能把汉字写到那么好,一撇一捺,均是风骨。
人们赞她是“当代小楷第一人”,董桥甚至说她的毛笔小楷漂亮得可下酒。
那时候,颜真卿《颜勤礼碑》刚出土,她把新拓的拓片一条条剪出来做成字帖临写。后来,每过几年她都要临一次《颜勤礼碑》,直至暮年。
抗日战争爆发后,她流落重庆,在重庆结识了书法家沈尹默,并拜沈为师。
沈尹默是个有趣的老师,对她说:“我只教你方法,但你不要学我的字。”
收了个学生,却不要学生学老师,奇怪吗?不奇怪。世界上有一个沈尹默已是好,不需要再复制一个沈尹默出来;要紧的是,帮助张充和找到张充和,使张充和成为更好的张充和。这老师了得。
沈尹默要她临古人字帖,开了十几种字帖给她,以博学众家之长,吸收并融会贯通,开创自己的道。
许多年后,她谈及沈尹默对她的影响:“他让我把眼界放宽了。”眼界宽广方能与众不同。
跟她的字一样让人惊叹的,是她的人生。
在她近一个世纪的个人生活里,没有大的波澜和惊险,也没有被改造和异化。她的天性——艺术感,本身就是人性中最本真的部分——非常幸运地,被保存完好,而大多数人的艺术知觉在粗糙生活或者自我修整中风流云散,这不能不说她是一个奇迹。
当年张家在九如巷的庭院,总是要被家里的人按自己的喜好来布置。姐姐爱富丽,所以种上两棵牡丹;四弟想学农,就种上各种蔬菜;她自己想种些四季常青的草,却被专业人士否决,便种上了*花菜,又名萱草。她还种上了茑萝,爬得满篱都是朱红的小花,像火红的星星。她时常就从这篱笆门下走过,茑萝就在她头上拂着。
她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时,她的姐姐们就知道她独来独往,与众不同。她们有大都市年轻人的优势:上戏院,摩登,说着流行的话语。但她每日在祖母的老宅中,沉浸于诗书琴画,沉思默想,宁静内敛,几乎与世隔绝。年,合肥的上空出现飞机时,她竟以为那是巨大的风筝。
她衣食无忧。叔祖母在合肥为她留下田产,她可以靠收租过活,不必依附他人。相比要养活一家子的沈从文,她手上宽裕得很。沈从文喜欢带她去淘古董。看到心爱的便让她买:“四妹,你应该买这个,应该买那个。”她心里明白,“我若买去,岂不是仍然塞在他家中,因为我住的是他们的屋子。”但还是忍不住,买了一屋子的破破烂烂,被三姐兆和嫌弃。
后来在美国,她仍保持着过去的生活方式:早上起来,就去磨墨练字,吟诗填词,偶尔和同好们举行昆曲雅集,空了便去照料她的园子。她种了牡丹和玫瑰,也种上蔬菜和果树。竹林下有一张长椅,她无事来坐,写诗道:“雅俗但求生意足,邻翁来赏隔篱瓜。”
她如一棵临渊的静树,旁边是深潭的水,深不见底。我等在浮世里喧哗的俗人,遥遥望见,得到一时半会儿的安宁。
丰子恺的画
中国画是一个很大的文化概念,很多沉迷中国画的人,出不来,“一入侯门深似海”,活得不是仙风道骨,就是暗无天日。
丰子恺是个例外,他那些中国风味十足的漫画,充满日常的质感。
常人对大概念的东西比较无感,但对充满点点滴滴细节的生活,有着自带体温的触动。
这个午后,天气酷热,我一直在翻一本书。书,是上海古籍版的,直接从香港版翻印过来,需从后往前翻——说是书,更确切点,是一本画集,丰子恺先生的《护生书画集》,一百多幅图,由他的女儿丰一吟从六册《护生书画集》里精选整理出来。
画里绘着许多动物:鸡、鸭、猫、狗、牛、鹿;蝴蝶、蜻蜓、蜘蛛、燕子、大雁、乌鸦;也有人,读书的人,耕田的人,送别的人,缝衣的人……还有垂柳、松树、竹子,当然,也少不了花——并非名花,是生在砖缝的无名小花,或者屋角的牵牛花……明月清风,也是有的,它们在高处。
这些平常无奇的动物、植物们,在丰子恺的笔下,呈现出一种万物和谐的章法,它们与人之间发生着关系,深厚的,同生共气的,生张熟魏的,仿佛相识经年,有惺惺相惜的珍重。
《护生书画集》,是丰子恺特意为恩师李叔同的诞辰而作。逢到60岁,就作60幅画,逢到70,就做70幅画,一直到李叔同仙逝,他也没有放下,遇到冥诞,继续绘画,即使是在被批判的特殊年代,仍躲起来偷偷地画,一直画了45年。
因为,他答应过恩师:“世寿所许,定当遵嘱。”
八字承诺,一许便是一生。他许下这绵延45年的诺言,一生作至纯至善之画,应答人世间的沧桑变幻,直到自己生命的终点。
他的文章,曾经读得多,尤其记录儿女琐事的那些闲趣文字——如此专情、细腻,让我很嫉妒,恨不得自己就是他的“瞻瞻”。如今再看他的画,唯有深切的感动:一个对蚂蚁搬家都曾深情泼墨的男人,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?对万物都存有体恤之心,何况是自己的孩子?他曾画下孩子给椅子穿鞋的速写,酣厚稚拙,分明是一份天趣。
读他的画,读他的文,想想民国时期,有这样一个人,生于乱世却无半分愤世的怨气,内心仿佛如神明照亮,不再浮躁。
其实,人生说到底,也就是丰子恺画里描绘的那样,两个人坐在门前,守着三两鸡鸭猫狗而默然无言,清风自身边徐徐而过……这大约是我所以为的——最好的人生。
有一年,我曾经漂到他的故乡——石门湾,在缘缘堂不远处喝茶。隔着玻璃窗,青瓦白墙下,总有端着竹篮卖花的阿婆,马头篮里,蓝印花布上,换下了冬天的佛手,应季摊着茉莉手串,还有用细钢丝拧成扣子状的白兰花,一对一对,可以拴在衣襟上,香味十足……它们是我旅途中的小逗号,让我停顿一下,知道自己身在一个温暖的人的故乡。
作者:甘草子,不小资,不文艺,不妖娆,不风情,恬淡自守,性如草木。